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十一章 欲無窮

關燈
第十一章 欲無窮

這將會是一場了結

(一)求不得

這一晚,星河浪漫,紅妝記掛著千裏而來的師姐,掂量著季家發生的腌臜事,季寒初陪伴在她的身邊,生生死死經歷了一番,他仍舊選擇了她,選擇了那些他遺忘的。

然而在姑蘇季氏,一切卻不平靜。

早在季寒初失蹤的時候,季之遠和戚燼就發現了不對勁,他們派人將季家裏裏外外尋了一遍,依舊不見蹤影。

這世上能做到在季家來去無蹤,了無痕跡的只有一人,季承暄本去了南疆,他若是一回來,季家的局面恐怕就無法再保持表面的和平。

但令人意外的是,他們嚴陣以待了許久,卻始終沒有等到季承暄再回來。

戚燼仍心有疑慮,寧可殺一儆百,要將地牢裏那些關押的季氏舊人統統斬殺。他從不是善茬,當初他們血洗季家時,對付謝離憂的門生還好說,季靖晟的一幫手下卻難纏得很,最後他花了大筆錢財收買暗樁,又由季之遠借“認錯”之名設下鴻門宴,哄季靖晟喝下迷藥,加以囚禁,這才勉強穩住局面。

戚燼要徹底清洗門派,好再無後顧之憂。

然而季之遠卻攔下了他,季之遠對謝離憂能狠下心腸,對季靖晟到底還存了幾分仁慈,一扇門的暗探與殺手死的死,殘的殘,唯獨餘了季靖晟,只是囚禁,不做其他。

戚燼對季之遠的這份情誼嗤之以鼻,他原想再加以勸誡,要季之遠斬草除根,連季靖晟一同抹殺,只是還沒等他將話說出口,另一件事情卻將他的節奏徹底打亂。

殷青湮失蹤了。

她不知姑蘇季氏暗流湧動,只知自己心愛的表哥不知去向,問季之遠,季之遠閉口不答,問戚燼,戚燼顧左右而言他,無奈之下她留下書信,要自己去找季寒初。

戚燼又急又無奈,只得將計劃擱置,自己只身去找殷青湮。

找這位大小姐很簡單,幾乎不費吹灰之力,可帶她回來才是難事,戚燼拗不過她,最後在她的淚眼蒙眬裏,答應帶她去找季寒初。

晚上的時候,他們找了艘小舟,戚燼搖著船槳,二人靜靜泛舟湖上。

是他答應第二天帶她去找人,她才答應同他過來的。

兩岸青山繞湖而立,萬重山間輕舟掠過,眼前天高地廣,月明星稀,當稱得“良辰美景”,可戚燼坐在船中,心中卻並不逍遙。

殷青湮坐在船尾支著腦袋,意興闌珊,她偷跑出來那刻其實就等著戚燼找到她,她自己沒本事去尋季寒初,到頭來還得依仗他。

她的眼皮有些重,腦子昏昏沈沈,可能是累了。她懶懶地靠著,有一句沒一句地問:“你說,表哥去了哪裏?”

戚燼硬邦邦地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
從暗樁給出的信息來看,可能是一路往南去了,若要找季寒初,一直向南邊走就是。

只是按他們的推測,如果真的是季承暄帶走了季寒初,卻沒有驚動任何人,這是為什麽?他若真回來了,第一個應該是來找季之遠才對,怎麽會去找季寒初?

況且,季寒初向南走,是要去哪裏?

戚燼想著暗樁傳來的訊息,出現在季寒初身邊的年輕女子……

是她嗎?

不可能。

她明明已經死了,死人怎麽會活過來。

戚燼壓下自己心頭的揣測,安慰殷青湮:“小姐,你好好休息,等明天我帶你去找三公子。”

殷青湮:“我記掛著表哥,怎麽睡得著。”

戚燼握著船槳的手指緊了緊,沒一會兒,自嘲一笑,笑聲錯落在綿長的夜色裏,尋覓不見蹤跡。

“小姐……”戚燼把手搭在船槳上,神情掩在月影裏,看不真切,他喃喃道,“有很多事強求不得,你又何必呢,既然求不得,便不求了,不好嗎……”

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,越來越輕,到最後已不知道是說給殷青湮聽的,還是說給他自己聽。

他心裏其實隱隱約約明白,哪怕他雙手染盡血腥,口中說著道貌岸然只要她如願以償,實際都是欲蓋彌彰。

當他做下那一樁樁令人不齒的罪行,當他獨坐在燈下回憶起自己曾經的年少時節,總是忍不住悲從中來。

他也並不是生來就如此良心泯滅,他與謝離憂、季寒初也不是沒有過真心相待的好時光,可這些都被他親手毀滅了,被他心中求之不得的欲望鬼魘給毀掉了。

湖水流動,樹林被風吹起沙沙響聲,殷青湮面色無波,仿佛並沒有聽見他的所言。

戚燼望著她的側影,喚道:“小姐……”

她沒有動,半閉著眼,好像睡著了。

戚燼放下船槳,往前探了探,更輕地喊了一聲:“青湮……”

天高水長,無人應答。

從開始,到現在,他的心意從來都只是說給自己聽。

戚燼搖頭苦笑,回過身,握起船槳,慢慢將小舟劃向岸邊。

而在他的身後,本應沈於美夢的少女不知為何,眼睫忽而輕輕一顫,似做了噩夢被驚醒,又似清醒著裝作熟睡,只為躲避著一些令自己難以應對的情愫。

根據暗樁的消息,戚燼和殷青湮一路向南,約莫過了小半個月,終於在一處尋得了季寒初的蹤跡。

他們坐在一間熱鬧的客棧大堂裏,來來往往都是江湖人,幾個身上受傷,面色一看便透著流氣的痞子聚在一頭,不顧他人看法,盡情高聲宣洩著心中的憋屈。

“就是那穿白衣的小白臉,和那小美人是一對,虧得他長得一副風清氣正的模樣,呸,道貌岸然!”

“得了,少說兩句。”同伴道。

“少說?憑什麽少說,你看我身上這傷,給我等著,我總有一日得弄死他!”

“弄死?你怎麽弄死?你知道人家是誰嗎?”

“他是誰啊?天皇老子不成?”

“姑蘇季氏你知道嗎?”同伴擠眉弄眼,“我找人打聽過了,這小白臉姓季,我看他打你那兩下子,手法同季氏如出一轍,十有八九是季氏的門生。”

再後來的話無人在意,殷青湮聽到那句“季氏門生”心中便驚喜不已,三兩步跑到那幾個痞子跟前,問道:“你們說的是我表哥嗎,他在哪裏?”

幾人見狀,驚詫擡頭,見眼前是一個嬌花般的小姑娘,嬌嬌弱弱,眉目可人,霎時有了不該有的想法。

只是總歸是吃過虧的,怕這姑娘身後也跟了什麽高人,正思忖著,眼角一瞥,果真見另一男子朝他們走了過來,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拉,牢牢擋住。

戚燼懂江湖規矩,雖然見他們的眼神垂涎,十足惡心,卻仍是客客氣氣地請了酒。那幾人悶虧吃多了,見好就收,尤其見戚燼提起白衣公子時面色不善,當下更有看熱鬧的想法,便把自己所見所聞,掐頭去尾地說了。

殷青湮得了他們的行蹤,哪裏還坐得住,當下就拉著戚燼往他們住的客棧過去。

那間客棧離他們不遠,及至晌午,殷青湮和戚燼便到了客棧門口。

剛下了馬車,那抹熟悉的白衣便晃過她的眼前,順勢望去,見大開的客棧小廚房門邊,一青年背手而立,眉目俊秀,儒雅自成。

殷青湮再也按捺不住,笑得開懷,聲音跟蜜糖一樣:“三表哥!”

(二)當年人

“三表哥!”

紅妝回頭。

殷青湮。

說起來這個名字對紅妝來講並不陌生,畢竟她們之間也隔了血海深仇,她動手殺了殷青湮的母親和外公,又拐跑了殷青湮喜歡的男人,如果換作是她,應該對自己恨之入骨。

事實證明也的確是這樣。

不過比起仇恨,他們的態度還是驚悚更多點。

紅妝站在人來人往的路邊,後頭是客棧大門,季寒初在裏面借了小廚房熬藥。

她抱著手臂看著不遠處的男女,一年的時間不長,誰都沒留下什麽歲月的痕跡,小白兔依舊楚楚可憐,戚燼也依舊不茍言笑。

殷青湮終於看見擋在門邊的紅妝,腳步頓停,跟見鬼似的看著她,心中的喜悅和甜蜜戛然而止,化作大片愕然以及陡然而生的憤怒。

紅妝笑了笑,用戲謔的語氣說:“好久不見啊。”

戚燼瞇起眼睛,神色寫滿了不可思議。

紅妝走上前,踩在了青草地上,話裏帶刺:“是不是想問我怎麽沒死?”

說完,她踢了踢腳下的草地,青草飛揚,戚燼警惕地拉著殷青湮後退。

戚燼瞇眼:“你真沒死?”

紅妝見狀,諷刺地笑:“你們都還沒死,我怎麽舍得做鬼。”

“啊——”

殷青湮猛然清醒,淒厲一喊,掙開了戚燼的懷抱。戚燼只來得及喊聲“小姐”,卻抓不住她。

她簡直像瘋了一樣,紅著眼睛一把抓住紅妝的領口,將紅妝撲倒在草地上,死死掐住脖子。

青草地濕漉漉的,石頭硌著背部,壓得紅妝很難受。

“你,放開——”

紅妝完全低估了殷青湮的力氣,明明兩人身量差不多,但殷青湮下手太用力,而她自己受了傷,失了力氣,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。

紅妝被殷青湮掐著,指甲狠狠陷進了皮肉,越來越深,越來越眩暈,仿佛下一刻手指就能戳破她的血脈。

“你放開!”她咬著牙,手指慢慢動了動,往腰間的暗袋摸去。

殷青湮不仁,休怪她不義。

殷青湮緊緊盯著她的眼睛,昔日明眸皓齒的少女眼裏全是冰冷陰暗,她歇斯底裏道:“你去死,你去死!去死——”

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紅妝,不管紅妝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,她現在就要紅妝重新死一次。

死一次不夠!死一萬次都不夠!

就在紅妝頭暈目眩,越來越難以呼吸的時候,身上的束縛驟然消失,聽到有人說——

“青湮,放手。”

紅妝氣都喘不上來,又是咳又是嗆,臉都漲得通紅。季寒初彎腰將她扶起來,在她背後輕拍順氣,等好不容易喘勻了,才發現她脖子上已經泛了兩道紫紅的掐痕。

紅妝頭腦還是昏昏的,手心也出了汗,看著滿目驚訝,像失了魂似的殷青湮,她輕輕撫上了自己的脖頸。

明明痛得要死,她卻還在張揚地笑,肆意飛揚半分不改,一如當初。

“你看,不是我不讓你殺,是你表哥舍不得我。”

這話說得多囂張,殷青湮的委屈簡直無法形容,她眼圈通紅,一抽一抽地哭著,又使勁擦眼淚,把眼睛擦得更紅。

戚燼皺著眉,拉過她擋在身後。

見狀,季寒初也默不作聲地上前一步,側身擋在了紅妝身前。

這下頓時成了雙方對峙的局面。

紅妝探出頭,殷青湮正哭得可憐,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,全身不斷抽動,從抽泣變成放聲大哭。最後,殷青湮終於提高了嗓子,聲嘶力竭道:“表哥你,你怎麽!你怎麽——”一只手狠狠指向紅妝,“她殺了我娘和外公!她是殺人兇手,你怎麽還幫著她!我要殺了她,殺了她!”

紅妝冷眼看著她哭,轉頭對上季寒初審視的目光,無辜地舉手:“她外公真不是我殺的。”

天地良心,開陽幹的事情怎麽就全扣到她腦袋上來了。

季寒初默默收回眼神。

這麽說,殷芳川是了。

可關於這件事,他沒有印象。

紅妝漫不經心地看著對面的兩人,察覺到戚燼若有似無的目光,她挑眉笑了笑,用眼神發出威脅。當初殺殷芳川,戚燼可也摻和了一腳,雖說還是巧合,但要說完全沒幹系也真不見得。殷青湮能心無芥蒂地相信季寒初與之無關,因為她愛他,自願被蒙蔽,但對戚燼就不會如此大方了。

要是殷青湮知道自己娘親的死和戚燼也有點關系,那就好玩了。

想到這裏,紅妝走出來,含笑看著他。

戚燼略有僵硬,他看季寒初這樣就知道他不能拿紅妝如何,這妖女本事厲害,失了憶還能把三公子勾住魂。他攙著殷青湮,低聲說:“小姐,我們先走。”

可殷青湮怎麽肯,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向她襲來,此時她腦中只剩一個想法——她要紅妝死。

可她就是輕輕那麽一動,心口卻像有刀子捅來似的,紮在血肉上,接著是第二刀、第三刀……

殷青湮嘴角溢出鮮血,抽搐著倒下去,她瞪著眼睛看著紅妝,甚至都沒想清楚自己什麽時候中了毒,明明一直都是她將紅妝制在身下,若不是表哥到了,紅妝已經死了……

紅妝是什麽時候下的毒?

這個問題並不重要,在殷青湮吐血的那一刻,戚燼就抽出了長刀,指著紅妝,目眥盡裂。

紅妝搶先說:“不給。”

“紅妝。”季寒初攥住她的手腕,責怪地看向她,仿佛她不應該這麽做。

“你要試著解一下嗎?”紅妝勾唇,邪氣地笑,“我新做的。”

戚燼眼眶微紅,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,一旁的殷青湮捂著心口已經痛到抽搐打滾。

紅妝:“她早該在撲過來想殺我時就想到的,敢靠近我身邊,就得做好沒命的打算。”

她擡手,摸了摸自己的指甲,指尖鋒利,抵在自己的喉上,白皙皮肉上兩道青紅掐痕觸目驚心。

“怎麽,就允許她殺我,不許我殺她?”

(三)皆是孽

紅妝的聲音總是這麽有特色,嬌嬌軟軟,尾音纏綿,她撒嬌的時候特別喜歡嗲,其實那種刻意的扮嗲還不如她原本的聲音,酥酥軟軟,聽著會讓人心口發麻。

但她很少會這樣帶著涼意和他說話,等她這句話講完,殷青湮已經痛得快要暈厥過去。

季寒初迅速走到殷青湮身邊蹲下身,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脈搏。

殷青湮真的痛極了,針刺的感覺從心口蔓延到全身,冷汗冒了一層又一層。

“表哥,我好疼!好疼啊!阿燼哥哥,救我……”她呻吟著,腳蹬在草地上,把那一塊都磨得露出了泥濘地面。

這是紅妝閑來無事研制的新毒,目的不要人死,就要她痛,一天一個時辰,日覆一日地叫人活在地獄裏。

季寒初思索著,眉頭緊皺,面上的嚴肅有點刺目。

紅妝看著看著,深覺無趣,眼神漸漸陰鷙,和煦的春風吹來,卻冷到骨頭裏。

季寒初擡眼,與她對視,不出一會兒,又移開目光。

只是幾個眨眼,但那裏面若有似無的指責卻像一把烈火,鋪天蓋地襲來把紅妝燒成了灰燼。

或許他只是覺得她下手過重,或許他覺得殷青湮已經受到懲戒,或許他是覺得她下的毒是為了要殷青湮性命。

但那種飄忽的怪罪,和他抓著殷青湮的手指,已經足夠讓紅妝厭惡。

指責。

是,他在指責她。因為她現在的表現就像一個壞人。

那她還裝什麽裝,什麽時候她真成了一個善茬了?

紅妝想都沒想,上去就給了殷青湮一腳,狠狠地踢在殷青湮的心口上。

她速度太快,渾身氣得發抖,另外兩個人攔都攔不住。

她為什麽要給殷青湮解毒?

她憑什麽要善心大發?

憤怒像沸騰的熱漿,她的不甘、遺憾、難過全都裝在裏面,一起噴發了出來。

“去死吧!”

她給殷青湮下了毒,她就得是個壞人?可殷青湮也搶了她的男人,殷青湮甚至也想殺她。

可天下人心都愛偏幫弱者,世道如此,向來如此。

紅妝自嘲,這爛到根裏的世道連她最喜歡的都要奪走,竟然還敢不要臉地來譴責她?

這個世道不喜歡她,她也不喜歡這世道。

那麽一起發臭腐爛好了。

她冷笑,輕蔑地看著殷青湮:“你去死吧。”

回神之際,戚燼已經堵在了紅妝面前,擡手給了她一掌,重重打在她的側臉。

清脆的一聲。

紅妝偏過頭,綁縛齊整的頭發散亂下來,蓋住了她的側臉。

她伸手,撫摸到嘴角,指尖上染了點點鮮紅。

不是死人,所以她還會流血,也還會有感覺。

好疼。

昨晚下了小雨,草地上泥濘不堪,一點鮮紅掉進土裏,很快就滲到下面,消失不見。

身旁的男人身形晃了下,想也不想地迅速起身,袖中刀連著刀鞘,裹挾著大開大合的力道,狠狠拍在了戚燼的手背處。

再是重重一拳,裹挾著強勁力道,狠狠打在戚燼的肋骨上。

接下來的幾招,招式簡單,卻銜接得行雲流水,盡是游刃有餘,大有氣吞山河之勢。戚燼武功本就不及季寒初,現在被他逼得節節敗退,季寒初下的力很重,挑著叫人難受的穴位來打,讓他苦痛不已。

季寒初擋在紅妝面前,將她攔在身後,冷聲道:“你敢!”

戚燼定定地站了一會兒,看著季寒初,那人面容上的狠厲令人心驚。

一片死寂裏,戚燼突然笑了一聲,喉嚨微動,嗓子裏擠出陰狠的聲音,一字一頓嘲諷道:“你竟然又瘋了。”

季寒初:“離她遠點,你敢再動她一下,我不會留情。”

紅妝摸了摸臉頰,忍無可忍,態度也從冷漠變成毫不掩飾的厭惡,整個人像塊冰,涼颼颼的。

她皺眉:“吵完沒,都滾遠點。”

這回她不想再折騰了,她看都不去看身後的三人一眼,轉身進了客棧。

季寒初伸手要去拉她,被她靈活地一閃避了開去。

那只手就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之中,虛虛地抓了一把。

紅妝往後退了一步,指著季寒初的臉,毫不客氣道:“別碰我。”說完她轉身就走了,連他是什麽神色都不多看一眼。

昨晚季寒初和她說的話她還記得,他講他不願意去想起來。

今天他又為了殷青湮責怪她。

脖子上的傷痕還在隱隱作痛,小白兔剛才是真下了狠手。

這個蠢貨,他瞎了嗎?

還說要退婚。

紅妝冷嗤了一下。

狗屁,全是狗屁。

紅妝上到客棧二樓,手才搭到門面上,還沒推開房門,耳朵微微一動,沒有回頭,開口問:“你還敢來?”

來的是戚燼。

戚燼對她也是一樣的厭惡,臉色很不好看,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,他還有把柄在她手裏,哪能有好臉色。

紅妝轉過身,靠在門上,滿臉嫌惡:“怎麽,想來殺人滅口?”

她的嘴角尚掛著血漬,嘴唇染了紅,瞧著極艷。她看起來很嬌小,但容貌又在艷麗的極端,斜眼看人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,有股原始的野性。

這才是真正的紅妝,剝除掉那些兒女情長,原本的她就是這樣,戲弄著人命和人心,是地底下無情狠毒的女羅剎。

“我要解藥。”他說。

紅妝克制著發笑的沖動,揪著一縷頭發把玩,反嘲道:“你覺得我會給你?”

她伸出手,點在嘴角紅腫處:“這個,就夠你死無全屍了。”

戚燼緊緊盯著紅妝,半晌,屈膝跪下。

紅妝放肆地笑出來,笑著笑著,她又重重地開始咳嗽,捂著嘴咳了好一陣才勻了氣。

她擡腿,往戚燼的肩頭用力一踹,發出一聲悶響。

戚燼默不作聲任由她打,直到身上白凈的衣衫全都印滿了腳印,他才擡頭說:“我要解藥。”

其實若是給季寒初時間,他也不見得不會解,只是這毒一天發作一次,殷青湮生得柔弱,根本受不得這種苦。戚燼擔心季寒初還沒做出解藥,殷青湮就會因為吃不住疼痛自盡。

否則,憑他一身臭脾氣,斷然不可能給紅妝下跪。

紅妝彎下腰,目光與戚燼齊平,她的眸子都是寒冰,如一把尖刀刺在戚燼的身上。

“失憶的藥,誰給他下的?”

戚燼很快回答:“我。”

紅妝:“誰的主意?”

戚燼抿了抿唇,道:“二公子。”

紅妝直起身,下顎繃緊,渾身冷厲。她低下頭,冷淡地說:“季之遠這個殘廢本事還挺大的。”

她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,嘗過血味,美艷皮囊下包著顆蛇蠍心腸,她從不怕眾口鑠金,也不怕積毀銷骨,有仇必報才是她的本性。

這仇,她算是記下了。

“解藥。”戚燼低低地說。

“這還不夠。”紅妝笑得極涼,輕聲說,“你把之前季家發生的事情,統統告訴我。”

師姐既然要回季家,她也得跟去,這便不能坐以待斃,明明所有該死的人都死幹凈了,她實在想不出師姐要做什麽。

可師姐去了,她無論如何都是必須去的。

而且這一次,紅妝有預感,這會是一場了結,所有事情都會在此做個了斷,恩怨情仇該清算的清算,該走到盡頭的走到盡頭。

該死的人,自然也不能活。

沈默一點點蔓延。

沒有人說話,可紅妝不急,她很有耐心,她知道戚燼肯定會說。

季之遠是偽君子,那戚燼就是真小人,他為了殷青湮什麽都肯做,什麽都肯付出,其他所有東西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。

他肯定會說的,除非他不要殷青湮的命了,但這完全不可能,在他的心裏,殷青湮的命比自己重要了千百倍有餘。

半晌,戚燼終於開口,他聲音很低,說出第一句話有點困難,但後面就變得自然而然。他和季之遠本就是利用的關系,一切都建立在殷青湮之上,正如當初他初見紅妝時說的那句話,他從來不要自己痛快,他要的始終都是她能夠如願。

剛開始他揀著和季寒初有關的說,紅妝打斷他,要他將所有事情都講清楚,他就又重新開始說。

客棧開了高窗,天光從外頭灑進來,掠過紅妝的臉龐,投下深深淺淺的影。

太陽盤踞在天空,天幕蔚藍,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角,陽光籠罩在她瘦極的身體上,她站的方寸之地熠熠生輝。

戚燼跪在陰暗的轉角,明明紅日傾倒,他那裏卻怎麽也沾不到光。

無妨。紅妝想,這世上本來就有很多地方都是見不得光的,那裏藏著黑暗,藏著腌臜,人心化成膿水四溢,腳底下埋著白骨累累,風一吹,全都是流膿的惡臭。

紅妝望著天幕,它像要壓下來一樣。

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,眼底隱隱透出如無盡天幕一樣的悲涼。

季之遠比她想的要狠。他被命運掠奪了許多,又反過來去掠奪別人,他把自己活成了個扭曲的怪物,只能從這種垂死般的掙紮裏感受到一絲絲上天恩賜給他的快樂,可恨又可悲。

紅妝問:“謝離憂死了嗎?”

戚燼搖了搖頭,垂下眼睛,盯著地面的某一點,低聲道:“還沒有。”

她冷笑,喃喃道:“你為什麽不給他一個痛快?”

和人彘差不多的活法,把他從人變成了一條狗,就為了徹底掌控季家。

季之遠才是真的瘋了。

紅妝又問:“季寒初知道這事嗎?”

戚燼搖搖頭:“他醒來後沒多久就被劫走了,那時我們才剛剛動手。”

紅妝笑不出來了,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神情,手因為太用力,抖得很厲害。

她不在乎謝離憂,可她知道季寒初在乎。

如果讓季寒初知道了……

他會瘋掉,肯定的。

戚燼沒擡頭,跪在地上的背脊彎得很低,姿態卑微,提醒她:“給我解藥。”

紅妝冷冷地嗤了一聲,嗓子裏發出冰冷的碎音。

這時,店小二正好捧著吃食從樓下走上來,熱氣騰騰的一大碗面,上頭還打了個煎蛋,撒著嫩綠的蔥花,往上冒出可口的熱氣。

他穩穩端著,剛走上二樓轉角,驀地瞧見一個男人正跪在一個女人面前,還未做出反應,手上突然一輕。

紅妝撈過那碗面,在小二目瞪口呆的神色裏,將滾燙的面條全都倒在了戚燼的腦袋上,白花花的面條纏在發頂,湯水順著下頜淌進他的衣領,剛出鍋的面還很熱乎,他的頭發都隱約氤氳著霧。

小二驚叫:“你幹什麽呢你——”

可戚燼動也不動,沒有躲,甚至頭都不擡,就像沒有感覺。

小二不敢貿然上前,怕是什麽江湖私人恩怨,在兩人之間打量了半晌,選擇明哲保身,小心地扶著樓梯,一溜煙跑去樓下。

就在他大跑了幾步,剛到大堂時,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“嘭”,他下意識地轉頭看過去——

只見剛才那姑娘眼睛充血,艷麗的面容不再冷冷清清,而是喘著粗氣瞪著身前的男人。而那男人的後腦正往外流著黏稠的鮮血,紅花鋪了滿地,盛開在周遭碎裂的白瓷上。

沖著腦袋來的這一下一定是用了狠勁,碗碎了一地,女人站在碎片裏,仿佛開在刀鋒上最鮮艷的花,花瓣都是淒艷的血紅。

用淬了毒的枝葉劃開人皮,原來一個個都是醜陋的禽獸。

耳邊突然傳來烏鴉鳴叫,盤桓在窗邊,不知在哀悼什麽,或許是哀悼沒完的恩仇,和可嘆的世事。

女人踩著鮮血,揪起男人的衣領。他始終沒有說話,從神情裏看不出什麽,只是那雙眼眸有些空洞,沒有痛,只有煎熬,裏頭盛著他的不安和愧疚。

她一字一頓地說:“你還不如做條狗。”

狗活得都比他有尊嚴。

每說一個字,血液就更冷一分。

戚燼背脊一直沒挺直,像背負著沈重的枷鎖,屋檐上的烏鴉叫得越來越響,紅妝盯著他,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站起身。

她低低喘著氣,說:“我不要你的命。”

戚燼恍若未聞。

紅妝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瓶,輕輕丟下,瓶子骨碌骨碌滾著,碰到他的膝蓋才緩緩停下。

戚燼動了動,第一次擡起頭,凝望著她。

紅妝腳踩在瓶子上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說:“你們不是喜歡給人餵藥嗎?自己親口嘗一嘗惡果的滋味吧。”

冤仇相報,罪惡相生,沒完沒了。

他們讓她覺得,原來眾生皆惡,有些業障和罪孽是死過一次也不夠的,是死了也要從煉獄裏爬出來報的。

“這味毒藥,我做的時候沒想過會用在她身上。”紅妝勾唇,笑意殘忍涼薄。

戚燼一時沒反應過來,他伸手去摸瓶子,聲音沙啞破敗,問:“你什麽意思?”

紅妝靜了一下,忽然笑了,笑容裏都是嘲諷和怒意。

“這藥能解我下的毒,可是……”她故意停了下。

在戚燼惶恐不安的眼神裏,她字字句句,森寒無比:“這藥極損心神,吃了它,就會讓服藥者心智猶如稚童。”

說完,紅妝擡腿,將藥瓶往戚燼身邊踢去。

他沒有接。

他仿佛被枷鎖壓倒在地裏,痛楚到了極點,臉上有些許的茫然。

戚燼嘴唇囁嚅,指尖攥緊,問:“什麽意思?”

紅妝輕聲說:“你懂的。”

戚燼確實懂了,所以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
話說到這個份上,不需要更加點明了,已經足夠清楚,更何況戚燼本身就是個聰明人。

某方面來講,他和紅妝很像,為達目的不擇手段。

紅妝冷冷道:“你說殷萋萋發了瘋,誰知道她是受了刺激還是本身就有毛病?說不定他們殷家祖傳的腦袋有問題。”

戚燼握緊了瓶子,指節泛出蒼涼的白,用力到吱嘎作響。

紅妝的話,點燃了他心底隱藏最深的欲。

如果,如果……

“如果,殷青湮誰都不認識了呢?”

紅妝躬身,明亮的眸子中閃著惡意,話語滿是誘惑:“就憑她現在這樣,是絕無可能愛上你的,但你想想,如果她只是一個癡傻的殷青湮呢?一個傻傻的,除了你,誰都不認得的殷青湮,一個在她的世界裏只有你的殷青湮……”

頓了頓,她話音低下去:“戚燼,這樣的殷青湮,你喜歡嗎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